我从小就对声音敏感,母亲常说“睡不实”,我在母亲的怀中就睡得香,但一放到炕头上就醒来闹腾。稍稍长大,晚上睡觉时,总能辨别出许多窸窣的声响:阁楼里是老鼠啃咬的细小声音,它们在偷吃家里的粮食;窗棂上的窸窣声,那是风抚摸窗花的声响。母亲的声响就太过熟悉了——油灯下,一针一针纳鞋底的声响,缝补衣服的声响,或是早早起床时轻轻穿衣的声响,等等。
这两年,那个熟悉的窸窣声又回来了,是母亲住院几次后,因思维迟钝、行动迟缓、手脚笨拙而制造出的窸窣声。
以前,我空着肚子回家,一到家,母亲就说:“你歇着,妈给你做饭去。”听着风箱的吧嗒声和咣当咣当的擀面声,我的味蕾立刻就被唤醒了,一会儿,就能吃到一碗细长筋道又香气扑鼻的母亲牌面条。
如今,我吃饱了饭回家,进屋后,就躺在母亲的炕上休息。此时,母亲开始行动了,制造出了许多窸窸窣窣的声响:将这个柜子的抽屉拉开,将那个柜子的门打开,拿出了她积攒的饼干、麻花、面包、牛奶等,然后,缓缓走到炕边,将这些“好吃的”递到我面前,轻声细语地说:“吃一点,吃一点。”我拍着肚子,示意已经饱了,但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执着,我只好接过一根香蕉或是一块面包。此时,母亲脸上的皱纹才会舒展,看着我难看的吃相时,母亲就有了会心的笑。
几年前,母亲住了一次院,那次在医院昏迷了近一天才苏醒。刚出院回家那天,母亲没躺下休息,立即就在屋子里窸窸窣窣地翻箱子,从箱底拿出一本用红布包裹的书,翻开书,取出一沓钱,又从一个小布包拿出一些零钱,说:“这些钱,你拿去用,妈想通了,睡一觉叫不醒,就啥都不知道了。”我们母子对视,虽然不挣钱的母亲很享受攒钱的乐趣,一分钱都想存起来,这又是怎么了?何况那些钱是母亲一张一张、一次一次积攒的孩子们平时给的零花钱,还有农村老人的高龄补贴和养老金等。几番推脱后,母亲黑着脸让我拿上了那几千元。
我从小就怕冷,总是冻脚冻手,晚上就把手和脚放在母亲的热炕上暖。即使现在冬天回家,我也会钻进母亲的热被窝取暖。去年,我回家刚坐到热炕上,母亲就在炕柜里翻,拿出了两双棉袜子。我说我有袜子,母亲说:“你看你,这么大的人了,袜子都破了。”原来,细心的母亲在我上炕的那一瞬间,就看出了袜子上有个小洞。我的大脚趾长,一双袜子常常是其它地方还好好的,前面已被大脚趾顶破。回家那天早晨我也发现了,想着洞小,又在鞋里面,不想,还是没逃过母亲的眼睛。
如今,母亲的窸窣声越来越多,那声响,不再热烈奔放,不再铿锵有力,而是小心翼翼,谨慎轻柔,甚至笨拙无力。但我也很害怕,怕有一天,那熟悉的窸窣声从我耳际消失……